我爱山水,进而喜爱山水画。无论水墨还是彩墨,只要画得到位,山水画都会在我眼前露出一片清爽。我著《中国美术史》,开篇指出最具有意义的五大门类:建筑中的园林、工艺中的玉器、雕塑中的俑、书法中的行书和绘画中的山水画。因此,当友人寄来吴可的画册,让我评议这位陌生画家的山水画时,尽管我回复说“技法不错,新意不足,只能放在特定的语境评议”,但仍然赞赏他的画面效果,三十年前,李小山发表《中国画到了穷途末路》时,矛头所向,也包括当年流行的山水画。当时的山水画,新画不新,旧画不旧,不温不火,的确让人失望。时间一晃三十年,中国画坛叫的最响的口号,莫过于水墨画的创新。这个时期固然有少数杰出人物出现,但总体倾向于不令人乐观,相当大的程度是用西方写实主义、表现主义、抽象主义、在改造山水画,意思不大。
吴可的画,从笔墨趣味和画面章法入手,重新返回起点,搁置了守旧与创新的争论。新与旧是今人论画的视角,如同古人论画讲真假。也有脱出新与旧、真与假二元对立的见解,不过不成气候。宋代洪迈议论山水画的真假时指出:江山登临之美,泉石赏玩之胜,世间佳境也,观者必曰如画。故有“江山如画”、“天开图画即江山”、“身在图画中”之语。至于丹青之妙,好事君子嗟叹之不足者,则又以逼真目之。如老杜“凭轩忽若无丹青”、“直讶松杉冷”、“兼疑菱荇香”之句是也。以真为假,以假为真,均之为妄境耳。(《容斋随笔》卷十六《真假皆妄》)明代郎瑛也说:予尝笑人见好画,曰“逼真山水”。及见真山水,曰“俨然一幅画也”。是不知孰真孰伪耶。昨读杜诗《题蜀道画图》有曰“华夷山不断,吴蜀水相通”,是又以画为真矣。又读曾吉父诗云“断崖韦偃树,小雨郭熙山”,岂非又以真者为画乎?据此,古今胥可笑也。(《七修类稿》卷十五《山水真假》)洪迈和郎瑛的议论,明显受到佛学“色空”观念的影响。色指万物,包括山水:空指虚无。当万物都变为虚幻时,真假新旧自然更是无稽之谈。不过,既然人生可以领悟色空,它的出发点是色不空,二者相反相成。人生在世,以真为假,以假为真,都有成立的理由。
推而广之,旧画革新,新画复旧,也都可以被通达者接受。当中国画坛力主革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,各种尝试都经历了,画坛差不多黔驴技穷了,有一批人回头体验古人的心境,未尝不可。如同吃腻了都市佳肴的城里人,爱在周末驱车进山吃农家乐餐馆的日常菜一样。人的视觉心理同饮食心理,实在是很相似。多元世界的基本品格在于包罗万象,涵盖新旧古今。只要画得有品位,自然会有观众。
山水画同西方风景画面对的都是自然景观,内涵却大不相同。中国山水画的内涵,有国土观念,有儒家“仁者乐山、智者乐水”的意蕴,有道家出世的神仙思想,有方家的风水义理,有画家的墨戏情怀。吴可的画,试图回顾古人,在墨戏中有所寄托。他的作品,远山块面的单纯和近景皴法的密集,相得益彰。在崇尚细腻微妙的上海艺坛,吴可的画显得大气洒脱。水墨画的回归,有积极和消极两路,吴可介于两者之间。他不全是照本宣科地模写,而是注入了自己的趣味,画面构成有一种似是而非的陌生感。他的画面多条幅和手卷。手卷横陈,景观平远,使人联想到上海的江河,尤其是车水马龙的街道。条幅狭长,景观高远,对应着上海的高楼。高楼把上海的风景切割成了无数孤立的片段,高速路则切断了人与人、人与自然的关联。当你置身上海,举目四顾,再也看不到海上画派的清新,更看不到松江画派的宁静了。吴可的画,以传统立軕的章法和表现平远的手卷,仿佛上海的反衬,让人追忆曾有过的视觉经验。
(作者系彭德现任西安美术学院教授、著名美术评论家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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